有學生臨時來談，情緒似乎很滿。

因為醫療疏失造成他身體不可逆的損傷，功能是還好，只是影響美觀。

醫生應該在每雙週回診發現的，但什麼也沒有說，學生自己覺得怪怪的，問了被說沒什麼，直到嚴重了再問已經來不及。

醫生說：「如果你這麼在意的話，不然我可以用那個幫你補起來，讓它不是那麼明顯。」醫生說這話時有歉意嗎？他不清楚。

學生一邊說一邊掉淚，而且很在意掉淚，還問說哭沒關係吧，他終於抽了一張衛生紙，不然偷偷掉淚都用手擦。

我問「你私底下會哭嗎？」

學生說他很難受，事發後到現在兩個月多幾乎天天哭，他本來是樂觀開朗的人，現在因為這事完全想不開，很多人都說沒關係影響不大，也許對其他人是小事，對他是大事啊！這醫療弄了好幾個月，不知道為何醫生沒發現，現在怪他也沒用，事情就是發生了，他只想要一切如故恢復原狀就好，但也知道不可能。他怪自己沒早點發現、沒早點爭取，現在又放不下，每天只能找女友討抱，也擔心一直麻煩她。

他什麼事也做不了，睡不著，很焦慮，明明這事不會怎麼樣，但他在意的不得了。

學生這一個月也看了幾家診所，說法都差不多，可以補救一定程度，額外花錢花時間就行，可是他又覺得組織已經壞死，補救只是遮掩，早知如此何必當初，他花這麼多成本究竟是為什麼。

他很難過，擤了鼻涕，繼續流淚，他一邊難過，一邊又氣自己沒有作為，情緒還是激動、過不去。他甚至憂鬱到想死，也打了各種輔導專線，看過精神科（得到抗焦慮藥），然後還是一樣，原地打轉。

我這篇文章故意打成這樣，因為他就是這麼說話的，我不插話地聽了很久。

學生看起來什麼事都做了，醫療補救、諮商輔導、有女友支持、認知上要知道接受不可逆的現實、也哀怨過，他一定講了很多次這種徒勞無助感，願意回頭找學校的諮商中心，大概是情緒急著要宣洩吧！

我在想，兩個月，情緒能量沒消退，是怪怪的，怎麼回事？

？？？

（沉澱中，沉默中）

突然有個直覺，在這個事件中，醫生疏失不也算犯錯嗎？害他蒙受損失，姑且不論細節，在他的事件裡，就算不是故意的，也是傷了他（就像車禍不是故意的，但當事人的骨頭就是斷了啊！）

醫生不用負責膩？不用抱怨醫生嗎？要是我私底下一定要譙幾句的啊，怎麼可能都是我的問題，都我倒楣？我嚥不下這口氣的！

我問學生「怎麼沒聽你抱怨醫生，他也沒做好啊…你心裡一定很嘔」

「不是，抱怨不能改變事情，醫生人算很好啦，是我自己沒堅持…」

「嗯，要不評估一下換間診所做後續的療程，表示無聲的抗議、對這件事不滿…」

「這個我是想，就把療程做完，後續很簡單不太可能再出錯，換家診所成本太大。我有打算，療程後的保養就不要再去了。」

總之我無論怎麼說，要幫學生出口氣，「這是無妄之災耶，不能說說醫生的不是嗎？我們又沒有要實際報復，莫名其妙被他害到，可以對他生氣啊…」他都不太領情，覺得不需要、覺得是他放不下的結果，然後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…

我問學生過去人際裡的生氣經驗呢？他說幾乎不生氣，就沒有用啊，何必這樣，他盡量不與人衝突或小事自己承受。我說這樣難怪啊，生氣情緒是人的本能耶，沒有捍衛自己的權益是會內傷的，既然一切都塵埃落定了，說不定「沒有表達生氣」會是你情緒卡住的原因喔！

他說明天已找好一家可以修補較為完善的診所，如果修補的好，他應該就會完全好了。

好的，他不理我。好吧，因為時間也差不多了，我說「祝你一切順利，真是如此就好了，萬一日後情緒又出現，要記得回來喔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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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定比例的個案是不敢生氣的，尤其不敢「好好地責怪他人」，私下抱怨也不行，他們內在守門員過於強悍，只懂怪自己「沒有好好躲」。

被別人牽連，還要自責？哪有這樣的事？

晤談後沒多久，我想起了日本童話《哭泣的赤鬼》：

計謀是，青鬼去人類的村莊作惡，而赤鬼則裝作好鬼把他趕走，於是人類就會同赤鬼做朋友。計畫成功了，人類肯跟赤鬼做朋友，但他卻發現自此之後青鬼沒再來過。青鬼家門口放著一封信，上面寫著「赤鬼君，你要和人類好好相處，快樂活下去。如果我再找你，人們就會以為你是壞鬼。所以我決定出行，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。再見，請保重身體，我去到哪裡也是你的朋友。」赤鬼默默讀了兩三遍，不覺淚眼汪汪。

「鬼」是人們的負面情緒，赤鬼是悲傷的化身，青鬼則是憤怒的化身，他們是互依的好朋友：有人先悲傷後生氣，有人先生氣後悲傷，情緒為了使悲傷被社會接受，憤怒被驅逐出境了。

於是悲傷不僅只是事件裡自己蒙受損失的難受，它也在悲傷「憤怒的離開」，赤鬼默默讀了兩三遍，不覺淚眼汪汪，因為他們是永遠的好朋友。我這位學生讀不懂青鬼給的訊息，也就陷入了放不下的迴圈裡。

請好好地責怪他人對你的傷害，無論是不是有意的，因為你受傷了、損失了，你需要表達出來，這是可以的、應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