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別,從來不可能真正準備好:海苔熊專訪紀錄片《 神人之家》導演盧盈良
作者:海苔熊 科普心理學家
告別就是你每一次你都覺得說:「好,我好像已經準備好了!」但是沒有一次是你會真的準備好的。
這是一個回家的故事。
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,你相信嗎?其實你很想相信,但是又不敢相信。一直以來奮鬥打拼的你,是多麼想要砍掉過去的那些記憶,用很多堅強很多的努力,很多拼命把自己支撐起來,可是有些時候你還會感到寂寞,還是會在意家裡面的點點滴滴,還是會在家人打電話來的時候,你會很不想接,但是在電話鈴聲終於停了以後。你內心又會湧現一種罪惡感。
單集簡介
今天要介紹的這部紀錄片叫做「神人之家」,導演從小爸爸愛賭博,媽媽就像臺灣很多拼死拼活的母親,一樣用身體的勞動來去維持自己,在這個艱困生活當中繼續走下去的力氣。
她的右手肌腱發炎,不聽醫生的勸告,還是每天做不停、做不停。
從小這個家裡面有個很特別的地方,就是每天都會拜拜,家人也都不確定自己要不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神明,但是仍然繼續做這件事,一直到下一代、下下一代都是如此。
我在看這部片的時候,真的讓我在戲院裡面哭掉了3包衛生紙,非常榮幸邀請到導演阿良來跟我們聊聊這部片!
專訪摘要稿
熊:當初怎麼會開始在家裡拜拜?
良導:是因為玄天上帝跟五顯大帝跟我哥顯靈,然後通靈之後開始就是神明跟他講他的天命,嗯,對讓它除了他們兩位神明之外,還需要去把其他的神明再請回來。
熊:這樣子哦!所以是你哥通靈,然後跟這些神明溝通,這樣對然後請了這些神到家裡?
良導:對,嗯
熊:你哥是一個很特別的角色。在影片一開始就就拍到你賣鳳梨嘛!然後做什麼都一直就不順利,這裡面印象讓我最深刻的一段,是你哥後來種番茄,然後一開始第一次種也是沒有沒有辦法好好地長來,剛好遇到風風災、雨災,然後你跟你哥在那個番茄長廊裡面,他是番茄為的長廊嗎,就像一個綠色隧道,你就站在攝影機後面,然後你跟你哥講話,你說:「其實我覺得很自私,我一個人逃跑到臺北拍電影,然後這次回來我才發現,其實我不是一個人。」,然後你哥就是那個笑容之燦爛耶!轉過來就說:「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啊!」我這邊整個大爆哭!你那時候聽沒有很感動嗎?
良導:那個時候喔,其實那時候回想起來,我不知道,我覺得我可能。驚訝大於感動吧?哦,對,因為因為我們都是很傳統家庭出生的,而且我們不太會去聊一些心裡話。那、那一天是一個很舒服的下午,風和日麗,田裡面只有我們兩個人。我開始在回想我回家的一些過程吧?我感覺他試著要以一個「哥哥」的身份去謝謝我,但是他這個謝謝會讓我覺得,其實我也蠻對不起他的。因為我不在家,家裡的一些大大小小的這些事情都都要他去負責、負擔,然後他生活又過的不好。他說,這幾年我也幫他不少,所以他才能繼續這樣子繼續中他想種的小蕃茄。嗯,那個時候是比較驚訝。
通常我們兄弟之間都是用傳話的,不會直接講,直接講覺得肉麻、很容易吵架。而且可能碰面就本來要講,結果又吞進去:「啊!好、沒事」。剛開始回去拍片的時候,看到他可能就是怎麼什麼事情都做不太好,一開始我什麼話都不想跟他們講,那時候只想要拍一些家庭錄像,嗯,那我會想要拍,也是因為我很怕我回去沒事做,我想讓自己裝忙你知道嗎?嗯,因為我們家的家庭氛圍很容易吵架,所以我也不想跟他們大眼瞪小眼,所以第一天回去,我就帶了攝影機,然後腳架,我就默默的把它架起來,躲在攝影機後面,假裝假裝在弄機器、在調整啊,然後有時候拍一下、拍一下這樣子,我相信他們也不敢問。不敢問的原因是問了就跑了,也有可能很有可能問了,我又不爽,然後又我們又吵架。
他們那時候覺得,我有回去就好了。而且我回去大家氣氛會稍微好一點點,大家會隱忍一下,就是:「不要吵架,吵架那個阿良不爽會跑掉。對,不要吵架!」然後媽媽會多煮一些菜,我姪子就會說:「叔叔,你回來得很好欸,阿嬤都有加菜!」
熊:你哥心裏敢應該很複雜吧?他明明是在家裡面守得比較久的那個人,可是弟弟回來的時候會加菜,然後媽媽很希望弟弟可以回來,但是他竟然在這樣情況下還可以講出:「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啊!」。代表你哥,其實,是很在意你的?
良導:嗯。上禮拜不是金馬頒獎嗎?頒完獎之後,侄子跟我說:「叔叔,爸爸叫我跟你講吼,說、說他從來沒有怪過你。」(說完眼眶紅、哽咽)
熊:你聽到的時候有什麼感覺?
良導:我,我說我先去廁所一下。對呀,我不知道他他為什麼會突然講這個對。
熊:你覺得他會怪你?
良導:有可能吧,我不知道,可能是不是因為最近太多的一些報導寫到,我的一些一些心情就是說我去描繪我哥的。比如說,他會覺得說我爸媽好像就是,把最好的給我了,包括基因啊,腦袋啊,比較聰明啊,比較會讀書啊,然後讓我讓我可以去去做一個比較自由的人。可是他只能,待在那邊。
熊:有時候那個留下來的人,心情才是最複雜的。一方面要守著家不能走,另一方面要把那個「嫉妒」跟「比較」放在旁邊,還要有一個心胸可以去愛你,所以我看到那幕我真的好感動。他雖然是一個看起來好像一事無成的哥哥,可是他卻是你,一個不可取代的哥哥。
良導:其實我們以前很像陌生人,不會去講一些心裡話。我們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樣的。他以前做做粗工,然後回來就是幫人家問事。他的消遣娛樂、他的世界,跟我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。自從我們長大以後,其實我們就就就越分越遠;我高職畢業之後,我又上了臺北,很常的時候我回到家最多就是我只會跟我媽說:「媽,我回來了(台語)。」就這樣,我不會跟家人講些什麼,像前面說的,跟我爸我哥都是靠「傳話」的,真的有什麼事我會叫我姐跟、我媽傳話,我爸跟我哥永遠不在我的選項裡面。
熊:當年你是怎麼「逃跑」的?
良導:也不能講說是逃跑啦!因為那個時候其實不太懂,一直想離開,家裡的家裡的環境其實一直一直都不是那麼好,感覺待在嘉儀那個地方,我好像覺得自己不知道自己以後可以做什麼。終於等到了有一天,在我16歲那時候遇見了電影。我一瞬間就愛上了電影,電影本身也好像突然給了我一個理由「帶我走」。當時我在MTV裡面打工,我要負責放片給小房間的客人看。那時候還是這種放片子的年代,因為我要監看嘛,看著看著我就看出了興趣來。當下我就覺得說:「啊!那個小螢幕裡面的那個世界好神奇哦!它可以帶我離開我現在的所處的這個世界,它可以帶我去飛翔,它可以帶我去哭、去笑、去想像任何事情。」我不知道為什麼,那種感覺就是就是,我不太會梳理自己的感受,但我知道有一個感覺讓我感覺好像全身充滿了能量、電流。我想要學電影、想要拍電影。18歲,我就我就離開家,要上臺北之前跟我媽說:「媽,我要去台北學拍電影了!」,當時她好像在洗碗還是在煮飯?沒想什麼就說:「好。」
我以前其實蠻壞的,所以她有時候聽我講話也是聽一聽就算了,她經覺得我我某方面感覺我沒救了,可能一頭熱、兩三天就回來了之類的。兩天後他才用BB call摳我,問我說:「你在哪裡?怎麼都沒有回家?」我就告訴她:「我在臺北啦!」
她這時候才意識到,我真的離開了。所以他的失落是有點延後,但也只有交代我說:「自己要注意安全!」大概是講一些很平常、叮嚀的話,嗯,就這樣就在當學徒當了兩年,後來回去當兵回嘉義當兵,我算運氣不錯,選兵選回臺北,在國防部後面很爽的兵種,我們每天晚上都可以出去,我都會跑去真善美看電影。
退伍之後,慢慢就個性改了很多,我媽就覺得我感覺好像變了一個人,變成一個比較成熟的大人,會知道自己想做什麼。那時我想說先穩定自己的生活,先賺一點錢,所以我就去打工,上大夜班上了8~10個月,就先存一點錢就對了,然後去準備專科考試。
熊:喔?後來後來你念完第一部拍的片是什麼?
良導:第一部片好像叫「二姐的家」,比較以記錄報導的那種形式去拍這樣子。因為「紀錄片」這個形式比較好入手,你有器材、專業技能的養成已經都夠了,不用想腳本,你只要好好的跟著他去感受他的生活,然後去看那個地方有什麼好的,幫他講出來,或者用什麼方式可以呈現出來,也很很幸運。
熊:其實這部片裡面蠻多是描述到你爸的畫面,可是因為你爸話很少,你對你爸印象是什麼?
良導:我爸,其實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,以前的話語權,其實都在我爸身上。應該是我們一直到我們長大之後,我們都有一個「自我意識」,開始會去質疑他、不服從他,他無法再以他那種比較專制權威的管教跟我們相處,才會慢慢退讓。而他一些比較不好的習慣,在家裡常常會是大家攻擊的對象。所以他最後也養成了只在跟人家「對名牌」的時候講話的技能。跟他講最多話的應該是跟他那些牌友。關於賭博,他不會覺得自己有甚麼問題,他會覺得它是一個習慣啊!不然還能做什麼?好像有一個寄託在那邊。比如說去算那些名牌啊、跟大家去交流、討論,成了他好像生活中唯一的要事嗯;如果不做這個,他真的也不知道待在這個家可以幹嘛。我覺得這有點像我當初我帶著攝影機回家的時候,我也不知道我要幹嘛,我就開始有一點點可以同理他的心情。其實在我們家裡,我算對我爸最最溫和的,我不會訐譙他,什麼事我都會好好跟他講、不會跟他吵架。
熊:那他都怎麼回你?
良導:常常你跟他講A,它就會跟你跟你扯B。比如你問他說:「爸,你膽發炎去看醫生有沒有比較好?很嚴重啊、沒處理不行啊!」他就會回說:「喔,啊。欸了。最近要選舉了你覺得那個候選人啊……」,除非你說你要給他一些「所費」(閩南話,零用錢)。我不是說他死要錢怎麼樣,而是賭博和逃避,似乎已經成為他人生的一種習慣了
熊:在你印象當中,你跟你爸有開心或者是愉快的回憶嗎?他愛你的回憶?
良導:我爸愛我嗎?我很確定他愛我,我很確定。其實我媽常會跟我說,以前我才開始自己當導演的時候,因為那時候MV有時候拍一拍最後就都會Show導演是誰,他逢人就會去跟人家炫耀。嗯,可是我很不喜歡他去跟人家講這些,畢竟他也不知道我到底辛苦了多久,然後就拿這個來說嘴,我其實不太喜歡,但我知道他是愛我的,我知道,但我不喜歡他這樣。但我知道,我好像就是他所感覺到的,生命中比較美好的一個一個事情、一個驕傲吧?所以我也會自我勉勵,不要把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情又搞砸了,其實他也是撐著我一直拍的力量。
熊:那你們有比較快樂的記憶嗎?
良導:以前他賭賽鴿都要跑到深山裡,比如說搭計程車到谷關啊、什麼山裡面去放,然後再回來這樣子,但路程很遠嘛,我都會跟著計程車裡面汽車音響播的台語老歌一起唱,塞在車子後座擋風玻璃跟置物台之間。那時因為很小一個啊,我都我都躺在塞在那邊,然後我爸和朋友們就會一起聽我唱歌,我就會一直很開心、一直唱歌唱整路,唱到累就睡,睡起來繼續唱這樣。就那個時候我去看到那些風景,會覺得:「哇,好厲害哦!這些地方都是沒我有來過的!那水是藍色的、是綠色的,不過很冷就是了。
熊:你爸從小就是會因為一些事情以你為榮,然後你用這個「以你為榮」,好像也感覺到你跟他有些連結。
良導:有一次他好像把我揍完要贖罪,就帶我去看電影。但他帶我去看的是那種血腥電影,我從小膽子就很小,我記得那片子好像叫什麼「惡魔島」之類的,就是人會從那個肚子拿出腸子來給你看哪一種你知道嗎啊?他從來就不是那種那種細膩、心思或是浪漫的人。
熊:在你爸在走之前,你有跟他講什麼嗎?就是有很多我們很多來賓都會說,很遺憾沒有跟他家人講一些話,像我也自己很遺憾,我在我爸進ICU的時候,也沒有跟他講到最後一句話他就走了。你有沒有什麼遺憾沒有跟你爸講?
良導:沒有耶,但我很慶幸因為這趟回家的這趟旅程,我可以好好地送他,用我看著他的方式送他。我那時候只希望他可以好好地走,趕快走,為我不希望他在再繼續痛苦,快一點走對我對其實對大家都好。告別的這件事情,其實好像,它還沒來之前,你要先可以把它想得很簡單。拍攝到後期,我的剪接師已經在幫我搭結構,那時候我父親身體已經開始不是很好了,我都跟剪輯師講說:「啊,我父親走的時候,我應該是不會哭。」殊不知我姐那通電話來的時候,我就在剪接室爆淚。那時候最有感受的是,因為我沒有夢過他。他前一天就出現在我夢裡,在我臺北的房間,我們一樣沒講話,他就坐在我的床邊,就這樣,嗯,然後就這樣坐著看著你……其實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怎麼去、去歸類那個夢了,我真的不知道那會是一種感應,還是思念還是什麼的。
熊:我媽在我爸走很久以後,她都會說:「你爸很不公平,你們都有夢到他,可是他都沒有到我夢裡。」
良導:欸對,我媽也講過。後來我爸走一段時間之後,有一天她夢到他,她就她很開心這樣子,因為有終於輪到他了。她有時候半夜會問我哥:「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?你爸是不是昨天有回來?」所以我爸走的時候,其實我沒有遺憾,因為我該講的,其實我哥在他走之前都有講。只是,告別這件事情真的很難耶。
熊:對,告別就是你每一次都覺得說:「好!我好像已經準備好了!」但是沒有一次是你會真的準備好的。
良導:「對啊,後來我才發現,我好像也沒有那麼討厭他。後來我就覺得,哎,可以跟他一起誕生在這世界上、能夠從為父子,是一種緣分。儘管可能發生了很多事,有些時候也不能理解「為什麼他會這樣做、為什麼這樣想」但那些你跟他一起經歷的回憶,真的,好像也沒有人可以去替換那個位置。那也是也是經歷這一切之後我才知道,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我,
熊:你爸帶給你的影響是什麼?
良導:如果用一個比較第三者的角度去講他的話,他某方面是一個加害者,然後最後變成一個受害者,在這個家庭結構裡面。沒有人去教他怎麼成為一個好父親。我說實話,那,因為他走了,我也只能去用一個比較好的方式去「轉念」,對,他可能也嘗試過(當個好父親),但是他辦不到,用這個方式去想像他、讓他放在心裡,那個位置會柔軟一點。
熊:對了,所以你覺得到底有沒有「神」?
良導:我覺得,那個感覺其實會有點變欸!今天相信明天不相信之類的。我如果今天都好好的,就不相信了;但今天有碰到什麼真的過不去的難關,潛意識裡面就是會跟神明求,就想要一個可以寄託的,一種救贖吧?當你真的跌到很深的時候,你會希望祂可以撐你、拉你一把。
熊:你這樣說,我此刻發現一件事,就是那個神明的支撐和解救,從來不是祂顯了一個什麼神威、幫你解決哪個問題,而是祂在你快不行的時候,協助你在那個坎上面,稍微再撐一下。我覺得這已經很不容易了,因為祂要有一個夠高的位置,可以擔當的起你對他的期待。
良導:嗯,有時候有時候是這樣沒錯,而且可能稱過了之後,你的感受也會不一樣,自己也會有一些轉念之類的。
熊:我今天跟阿良在談,就好像有一個心裡面什麼地方被碰到一樣,我們非常多的聽眾是受了很多傷,可能是小時候就像我們一樣被打,或者是,跟家人很疏離,像我或像我們兩個某種程度上逃跑,你會想跟他們講什麼?
良導:我覺得我的旅程其實是我屬於我自己的緣分,每個人都不一樣,但有時候緣份來了,你在你自己的感官裡面,那個「什麼東西」觸碰到你的時候,或許有時候再多想一下,讓自己嘗試著做一些別的思考,或是嘗試著去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,當然結果不一定會是好的,但是至少,我覺得有嘗試過,會讓自己好過一些啦。不見得每個人都一定要回家,或是跟家人和解什麼,其實我自己經歷這段旅程之後,我也不覺得我跟家人有和解或者是什麼的,我覺得我比較幸運的是可以跟我父親道別,然後可以好好地放過我自己跟我家人。人生沒有永遠幸福快樂的事。就這段旅程之後,我們家裡問題還是很多,我媽身體也是還是不好,我哥現在小番茄也是種得「零零落落」(閩南話)。這真的沒辦法,這是我們的家,家就是那麼複雜,不可能永遠都只有好的事情。但只是說,我們現在可以一起面對了,對,我們不會再吝於去分享彼此的感受給彼此知道。
熊:就像我一開始在節目講的那句話「你永遠不是一個人」,就算你跟人家還隔著一個距離,或是暫時沒有辦法和解,但是你還是可以找到一種方式,是稍微跟家人有一些連結,儘量能夠做到不要後悔的決定。
良導:更重要的是,把自己活的好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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